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鄧正健:怠倦的時代,如何下筆?


鄧正健,評論人,戲劇研究者,劇場及文學創作者。著有《道旁兒 - 鄧正健評論集》(2017),編有《憂鬱與機器 - 字花十年選評論卷》(2017)。書寫與評論的意義是近年持續思考的課題。

我似乎已習慣了對暴政將至的生活長期保持警愓,例如時刻提醒自己要批判思考,要燃燒對公共生活的熱情,慎防犬儒虛無意識來襲,堅持行動,珍惜發言的自由,等等。但政治無力感蔓延得久了,人會倦怠,就想逃回到自己的被窩裏。有本新近出版的小書《On Tyranny》[1]便提到,拒絕暴政的方法之一是「建立私人生活」(Establish a private life)。我便想到,文藝大概是從政治領域折回私人生活的好方法吧。看一齣不用思考的戲,讀一本純消閒的書,在文青咖啡店而不是星巴克消磨兩三小時,在 IG 上追蹤文青女神的美圖動態。那是一種小溫暖、小確幸,強度低得幾乎不沾一水不着一墨的小快感、私密,沒有政治正確或不正確可言。

但我絕無能力漠視文藝假面下的審美慾望,倦怠感久了,睡牀躺得過暖,不安於室之感油然而生,我馬上就看不起那些媚俗的戲、粗漏的小說文字,還有腥腥作態的偽文青舉止。我停止追蹤文青女神,抓回生活節奏,重回網絡,做一個自詡嚴肅紮實的深度藝評人,而不是只會消費觀後感的普通觀眾。很多時候,我都寫得很順利,洋洋灑灑的數千字,批判一部人人叫好但其實俗不可耐的爛戲;將一部鮮人看懂的好戲拆解得通通透透,而不去理會大眾媒體對藝評文字毫不人道的推帖周期和篇幅制肘。我的腎上腺素直飆至頂,文藝的審美帶來快感,無節制的審美更令人逼近高潮。

評論的享樂主義

在學院教授藝術評論時,我曾經引用過「審美享樂主義」(aesthetic hedonism)一詞。大意是說,如果你只將一部爛片看成是一部cult片,卻無視此片在藝術上到底有多「爛」,你的審美態度就是一種「享樂主義」的審美態度。原因是你享受了藝術作品給你的快感,卻拒絕為藝術價值下一個客觀標準。論調說罷,神經卻忽然跳動起來。如果我在此詞中間加上一個「作為」(as),變成「審美作為享樂主義」(aesthetic as hedonism),那麼它就會變成:「審美」本身就是一種「享樂主義」。我審美,我感受藝術,所以我存在。全然投進持之以恆的藝術生活裏,當一個高階文藝青年,卻對人間煙火不屑一顧。而藝術評論——嘴巴說也好,寫文章也好,甚至心裏暗罵也好——就會變成一件享樂的事,腎上腺素老實不騙人。

小心翼翼地從藝評人的自爽裏遁逃,我折返人間,找回早年修習文化研究時所倒背如流的某些金科玉律。譬如說,「凡事皆政治」。判斷美醜是不夠的,還得解構其中的權力關係,寫「文化評論」比寫「藝評」更高等。而我也要揣摩將「藝評」寫成「文化評論」模樣的法門。可惜文青天生就是坐立不安,文化政治太正確了,正確得丁點藝術性的guilty pleasure 都沒有,只剩下一種批判建制的左翼快感,終覺不是味兒。這種我姑且稱為「左翼享樂主義」(leftard hedonism)的癥狀,跟「審美享樂主義」並無不同,不外是擅寫評論,以揭人瘡疤為樂,分別只在是揭藝術品瘡疤,還是揭建制瘡疤。

[1] 《On Tyranny:Twenty Lessons from the Twentieth Century》,作者Timothy Snyder是耶魯大學歷史教授,精研納粹屠殺史。

(本文節錄自 Breakazine 《game is not over》 《怠倦的時代,如何下筆?》一文,全文刊載於於第51期書誌內,該期現於網店有售,本地一律免郵費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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