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跳出二元對立的離地幻象-陳錦輝提出的香港 radical questions


香港搞成咁,仲可以「做」啲咩?當打壓手段愈發赤裸,幾乎所有人都問過這道問題,害怕為時已晚,好想「做返啲嘢」。偏偏大學講師、民間學術期刊《世界》主編陳錦輝,近年卻總是刻意與公民社會的各種行動保持距離。在不表態不行動等於冷漠犬儒花生友的年代,他笑笑說,自己是頗有反動的嫌疑。

「對這代年輕人來說,『行動』正是最大的魅惑啊。」收起笑容,這個稍稍寒背的年輕講師表達他對香港的憂心和警惕。

這種警惕,亦正是2017年創刊的《世界》的主調。《世界》結集了一系列文章和訪談,就法律、暴力、城市、民族主義、債務等熱門概念來進行深入討論,從另一層面回應香港處境。陳錦輝在書中亦言,刊物的方向,可理解成對香港兩種常見世界觀的回應。問題在於,這兩套世界觀正在上下夾攻地鎖住香港,一體兩面,互相成全,我們根本想不到新的遊戲可以怎樣發生。

「以往我們講思想,說的是製造距離;若無distancing的過程,便不可能有思想空間。這距離是有創造性的。但現在我們倒說這過程是『離地』、無用。」陳錦輝苦笑了一下。

「我們是太急於行動了,卻連自己身處什麼亂局都還未看清。」

離地常識的美麗幻象

那我們是被一個怎樣的世界鎖死了?陳錦輝解釋,其中一種鎖死香港的世界觀,正是香港人從小學習回來的常識修辭——視香港為一個中西會聚的國際金融都市,擁有自由、多元、法治等普世價值,信仰和平、理性、非暴力。

「Radical 的思考,是需要返回事物的根源——包括概念上的根源,也是歷史上的根源,可是我們倒很少追問,這些『國際』和『普世』價值之所以在西方出現,背後有什麼特定的歷史條件和物質基礎?香港又是如何接收這些概念的?」

上述每一個修辭,其實都值得被放回香港歷史下好好檢視。「比如當我們說香港有『法治』,但睇返歷史,香港人根本無分參與制定《基本法》。那時香港活在 the Age of Empires,不過是兩個帝國角力的籌碼而已。」當我們近年驚呼「法治已死」,陳錦輝倒是指出,香港式的「法治」,原來一直靠暴力來成全。

陳錦輝再指出,常說香港「多元」,可是根本所有人都是去一樣的連鎖店購物、一窩蜂買相似的股票、同一心願考入大學讀精英科目。「香港式的『多元』,是Multiple Choice題目式的,選項早被市場定好了,你卻以為自己有得揀。但真正的自由選擇,是在essay題目才有機會出現的嘛。」

「香港的歷史,固然不是一段政治自主的歷史,也是以市場經濟為前提的。偏偏我們對市場的批判太過薄弱了。」

說穿了,香港人信仰的「自由」,其實是市場邏輯下的消費自由而已。

「『離地』今日會成為批評標籤,是因為香港以前那一套實在太過『離地』。」陳錦輝苦笑。我們口中的「離地」的真正問題,在於脫離語境。

二元對立的生死時刻

到了近年,香港湧現了一批新的修辭。面對赤化危機,相應的口號便是「守住」、「悍衞」,包括「守住」香港的文化純粹性、「悍衞」香港原有的法治自由民主,以致於「區隔」污染香港的紅色部分、「切割」香港與大陸的關係、「消滅」來搶奪香港資源的蝗蟲等等。不同的字詞,相同的邏輯。

這個想像,正是陳錦輝所說、第二種夾擊香港的世界觀。其中不無道理,但亦相當可疑。

由市場下的多元選擇,我們是倏忽走到二元對立的生死時刻。在這想像底下,敵人迫近,每一刻的決定都關乎社羣的生死存亡,人人都有「非如此不可」的道德壓力。「但這正是對前一種世界觀的虛假反應而已,兩者互為補充、互相支撐。搞不清民主自由法治概念,正好讓我們將它們簡化並提升為普世真理,以為它是最好和唯一的抗爭憑據,卻擱置了原本的問題。」

比如近年開始有人就「暴力」與「非暴力」的抗爭方式展開爭論,在對抗暴政的路線上,有人堅守「非暴力」原則,有人則痛罵「非暴力」不過是政治潔癖,陳錦輝倒指出,這個爭論,正可看見兩種世界觀互為成全的無限循環,問題是問錯了。

「更值得問的是,你討厭的是哪種暴力?為了保護東北所行使的肢體暴力,和剷泥機破壞農田的暴力,這兩種暴力是均質的嗎?同時要省察,當我們以為自己『非暴力』時,我們又可會忽略了某些暴力,而其實我們正在與它同謀?而當你說你『非暴力』時,又要如何與現存的制度暴力對抗?對抗時,又要如何才不讓自己也變得暴力?」

而香港人忽略了的暴力,原來還包括「法律」本身的暴力。「借哲學家本雅明的說法,暴力並不是對個人行為道德的即時判斷,而是結構性的,得放回在人的社羣性裏面思考。人類能夠共同生活,總會有一些成文或不成文的規範。而這些成文規範,亦即是『法律』的出現、執行、維繫,其實都總是依賴一個被賦權的暴力才能進行的,只是視乎賦權的對象是誰、誰人賦權、目的是什麼。」

按照這說法,就不單止香港式的「法治」,得放回在殖民暴力的脈絡底下檢視,更是「法律」本身,原來就有某種暴力性質。「於是人若然還未能脫離法律,那我們該如何思考法律本身?」

「惟有想清楚自己生命和法律之間的關係,我們才會懂得自己可以如何接受法律的必然限制,同時好好的利用它。」

跳出二元對立的循環,前面不再是便宜的答案,卻都是更真實而迫切的問題。

(本文節錄自 Breakazine 《game is not over》 《兩個世界之外的思考》一文,全文刊載於於第51期書誌內,該期現於網店有售,本地一律免郵費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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