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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魚這種生物


金魚這種生物,特性是不知自己的肚量,會飽死於不知節制的進食。我常覺得這就是工作狂的狀態,別人看來很辛苦的工作,工作狂卻甘之如飴、狂吞不已,因為他們能在工作中得到如同進食般的滿足感——甚至於,不斷消化工作本身就成為滿足感的來源。我就是這樣的工作狂。

Burnout 原來譯為倦怠,網絡上比較多討論的是「職業倦怠」,是工作的狀態,包括衰竭(exhaustion)指缺乏激情與動力,精力耗竭)、沮喪與負面情緒、怠慢(cynicism)。我對一切大眾心理學書籍本來敬而遠之,在知識與藝術的世界,纖毫亦高遠,着重差異與流動,絕少將人的狀態一概而論並斷定症候;但當與人合作,進入體系,經過工作的中介,則原來人們的狀態都歸於同化,就會需要這些書籍。

「唔識放工」的焦慮

那是我第一份全職工作,在數碼電台準備新頻道與新節目推出,經營策劃「 後今晚打老虎」,組織一班80後嶄露頭角的社運與文化新人,每晚談時事、文化、社區話題。回想起來,絕大部分壓力都是我自己給自己。對於深度太有要求,把電台當文化雜誌那樣做,且是時事政治打頭陣,又要笑又要知性,每日一上班就處理大量新聞剪報、文化資料, 點與客席主持開會,梳理完資料又要度gag,這不就是金魚狀態嗎?在我發現這個做法太消耗性無法持續之前,我本身已經被它逐漸拖垮。

而我一直是不知道的。當時只覺得自己抗壓力太差,現在講起來還是覺得丟臉,對於自己沒有把工作完美地完成,還是難以接受。其實,那些在其工作中動力充足、非常專注並投入的人,如我這樣有時以為自己什麼都做得來的人,最容易burnout。工作狂金魚,本來就唔識收工,我一直是僅靠轉換不同工作來休息的。

從事任何工作,都訴諸理想,故我其實並不易沮喪,也絕少怠慢,但卻極其容易進入衰竭狀態。關於我最記得的一個狀態是,坐在直播室做清談節目,有時我完全聽不見周圍其他主持在講什麼,只看着他們的口開開合合,心裏數落編排着自己的論點,非常焦慮。這個狀態維持數月。這種狀態當然也延續到私人生活,吃飯聚會經常心事重重;或遇對方開展沉重複雜、自己不熟悉的話題,耳朵時常會自動關上,只機械性地點頭。聽說傳媒從業者常會如此,因為每日接收大量資訊,心靈無法承受而自動關閉,所以與人談話時會流露出不耐煩或難以集中的狀態。

而最令我驚惶的,是當時無法讀抽象的理論書,以前把《戀人絮語》當閒書看,信手拈來隨時讀得津津有味,但那時在家翻開,完全讀不進去。竟然是在上班車程途中,讀松浦彌太郎的療癒性書籍,便覺得好像補救着靈魂的創傷。眾生之苦乃如此。

那次的burnout 沒有好好解決,加之家裏出事,我做了 個月便離職,轉往書店工作,帶着受傷的靈魂。

「什麼都做得到」的憂鬱

到這幾年來,因為多策劃文化活動,經常是從計劃書到活動推廣文字,都由我寫。在這類寫作中,最令我機械疲勞的就是,對於人流與影響力的倚賴,那種千方百計表示「你非來不可!」的媚態——儘管我真的認為那些活動都很有意思,但不斷重複這類修辭又是另一回事。這種修辭格式越過事情本身壓在我身上。

這也許恰如哲學家與藝評家韓炳哲在《倦怠社會》中說,當代社會已由福柯所說的「規訓社會」進入「功績社會」。規訓社會常說的「你不准!」代表形象是專業人士如醫生、律師,強調規則,因而產生瘋子與罪犯;而功績社會則把「你可以!」掛口邊,彷彿我們都是無所不能的主體,代表形象是董事長與企業人,強調自由與可能,反而產生過度活躍症與無力的憂鬱症主體,揮之不去的正正是「我什麼都做不到」。

「什麼都做得到」看來恰恰是關鍵的死穴。就如最日常的社交媒體如臉書,你什麼都可以放上去,什麼都有人看有人讚,什麼都可以說,什麼都可以看到,然而我想亦有許多人試過,在臉書Newsfeed 裏面如同沒頂的感覺,看到礙眼之物而激動,覺得頭昏腦脹的感覺。我隱隱又覺得自己像一條金魚。後來有人教我一些基本的運氣方法,彎腰坐着雙手置於膝,閉目將頭由頭頂運行四肢、導向腳掌與地底,把體內的氣理順,也把多餘的能量還給大地。這有用。

至於政治與公關工作,或者沒那麼簡單,但在個人心理來說,接受自己的存在限制,好好咀嚼失敗然後放開,我想也很重要。我並非想建議那種單純接受現實的狀況。我仍然相信,在高遠的知識與藝術裏,能夠將我們提升於現實之上——但一個覺得自己可以做到所有事的工作狂,必須明白,所有超越現實的追求,也許同時需要放棄一些他原來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勝任的目標,或生活裏一些關於成功的誘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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