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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不與我的70歳


黃飛鵬,獨立電影導演。畢業於香港 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,《十年》5 片 中《冬蟬》導演;其他作品包括《寂 靜無光的地方》及《池之魚》。尤其相 信電影不只是代表着它的自身,而是 呈現一個狀況或一段關係。

 

老的我: 記得艾紀嗎?那個跟你一樣,永不放過自己的艾紀說過:「年齡都是假的。」

這樣說不是因為看得太多美容廣告,也不是相信長生 不老的傳說。只是在我們時常的討論中都提到,其實 於人,時代是浮動的。在所有事物都能淘汰的年輪,每一個現在所擁有的生活經驗,其實都會過期;都要 在時代裏頭,脫節,掉軌。

而反過來看,就算現在的長者生活,他們之所以不能馬上接軌社會,大抵就是他們過去擁有的生活體驗, 並不適用於現在的社會,因而一直被排擠於所謂「進 步、發展」之外。

坦然,作為現在的年輕人,我也定必有這一天,到我像你一般老時,也應該會被淘汰。

我的生活習慣總將會形成,而時代的推土機又會把那 些習慣一個一個的輾碎。我偶爾提醒自己,要把這想 像放到他人的生活,只有這樣才能有機會讓自己看見別人──過去曾真確青春過的每一個老人。我時常想,我不過比人遲了幾年又或是幾十年出生,沒什麼自豪、 也沒什麼值得讓人看不起,理應不亢不卑。

但記得第一次認識 102 歲的人瑞耀貴婆婆,現在還是深感震撼。我和她一起剪過紙,也和她一起畫過自畫像。她時常說「不畫了,不畫了」,到後來又繼續畫。 坐着輪椅掛高畫布來畫,她用比較幼細的筆,筆觸很輕,專注的點也很細。我不知道繪畫能帶給她什麼,,但看她繪畫,因着緩慢的觀察,很能讓我平靜。那掌紋、 氣色,那活到未來可能會矇矓的雙眼,到底看到年輕的我是什麼模樣?而其實未來的模樣又是怎樣?

在我認識她大概 3 個月後,耀貴婆婆就開始住院,半年後左右就過世了。 且戰且走的活在人世,年老後美好的事有很多,能活到見到自己的變化,就像一級一級上階梯,慢慢看到不同的風景;但讓年老後變得不美好的事卻有更多,而那些事情都現實得讓人不敢正視。生活環境、家人 關係、身體機能退化、疾病、財政一大堆,隨意數數都令人難堪。

我讀過一個外國有關腦退化的案例。有一家人,年老患有腦退化的母親一直都不願意住進老人院。她喜歡自己一個人住,喜歡自己的沙發,喜歡自己一個人開車,但後來情況開始轉差,女兒要求母親讓她搬來同住,但最後母親情願屈居老人院,也不和女兒一起。

她說,「現在只可以選一條命,一條是我,一條是我女兒的。」而她選擇的命,是女兒的。因為她知道一起住的話,女兒就要背起與長期病患長者同住的責任。

而這類似「長期病患」的時期,其實我們都曾經有過 ──那是嬰兒時期。長者在腦退化症的影響下,可以忘記如何進食、吞嚥,甚至什麼是食物,對腦退化症後期的長者來說,都不再認知。這致命的生活習慣, 忘卻就變成負累;而同樣嬰兒的牙牙學語,,就是另一 種欣喜。

我當然明白嬰兒令人快樂,是因為他們能夠持續成長,且會學到更多更好更有趣的事,而老人餘下的,只是愈漸的衰落。但當中依然有一點是共通的,就是兩者 其實都有感覺、情緒。小孩子學會拿筷子又或是踏單車,當他們經歷了人生重要的部分,你在場,你能夠分享到他們的喜悅。那長者的情感有比小孩弱嗎?他們的心靈有比孩子不敏感嗎?難道插胃喉,被逼放棄進食,有比拿筷子更不像人生大事?快樂的,每一天陪着過;難過的,就一天都不想過?

我不是一個喜歡被人管束的人,但到我也老了,在安老院裏就會連決定自己何時洗澡也身不由己,就像現在大部分的老人一樣。很多人喜歡睡前才洗澡,但以 行政方便、管理容易的因由,就要每天早上 8 點像洗車般給你洗 10 分鐘的澡,這就是你窮,你請不起私家看護的待遇。

原來,有些生活體驗及習慣並不是由時輪來推倒,推倒的不過是豪華裝置、五星級服務,甚或是整個安老概念而已。

說回我去接觸耀貴婆婆的原因。那次其實是我和幾位長者一起,打算做屬於他們自己的紀錄片,由他們拿起攝錄機去拍攝,年輕人只是從旁協助,拍什麼由他們決定、如何剪接也是由他們去想。那些影像沒有驚為天人,但都是由他們一手一腳去建構。

擺脫老人的,不是時代,而是不尊重、怕麻煩的心態。 當你笑「長輩圖」祝福字句、蓮花玫瑰很老套,而更年輕一代已經說面書多字不想看。

你也必將被淘汰,而沒有人能真確擺脫時間線,但線與線交疊、織網,就是我們能與時「慢」進的唯一通達之路;永遠跟着年輕學習,互相填補彼此的不足。

我想如果有日,不管幸或不幸能活到了 70 歲,其實我唯一希望的,就是自己還能和別人並肩而生,在混沌困惑的生命中繼續提問。

祝 安好!

飛鵬少年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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