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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刊於Breakazine! 049《唞氣》,此為節錄版)

「為什麼要強調它們不完美?為什麼又要在不完美中找完美呢?人生不是這樣子破破爛爛嗎?」-賴文進老師

修補破了的東西,本是平常不過的事。電 器壞了要修,破了的褲再補,砸了的瓷器加個鋦釘,由來已久。「宋朝就有了,是民間手藝,以前瓷器貴,破了就找師傅來補個釘再用,就是這麼簡單。」

倒是今天,東西破了就丟,成了城巿人理所當然的邏輯。你若花錢花工夫去修補,必因這是極高的工藝,或背後有其深邃的哲理。日本人擅於此道,把緣起於中國的修補技術發揚光大,當別人要把傷痕隱藏,它卻為瘡疤貼金或鋦釘。前者叫「金繼」,塗漆黏合再上金裝飾,突顯每一道破裂之美;後者叫「鋦瓷」,在疤痕兩邊鑽孔加上銅鋦釘把破裂的「碼住」,使缺了的月再團圓。此種技巧背後的美學觀,有人稱為 Wabi-sabi わびさび ,中文譯作「侘寂」。

何為侘?何為寂?難以言傳,因為它是一種非關文字的身心體驗,也因此甚玄甚有境界。大概是擁抱世事的無常、不完整、不完美,此種接受粗糙、簡約、低調、自然的精神境界,近年成了設計、攝影、時裝、建築設計、生活時尚的追求。MUJI的服裝、光之教堂的清水混凝土設計、一隻粗糙的茶杯,甚至一片枯葉,都說有侘寂的精神。

來自台灣的賴文進老師倒不愛這一套。他是專業的無痕修復師,4年前學習鋦瓷與金繼,卻無意像其他修復師一樣,高談侘寂美學。他反問:「為什麼要強調它們不完美?為什麼又要在不完美中找完美呢?人生不是這樣子破破爛爛嗎?

不完美背後仍是不完美

人生的確是破爛不堪,但要安然接受這事實卻從來不易。真正侘寂所談的不完美,正在於接受3個人生簡單的事實:「沒有什麼能長存,沒有什麼是完成的,沒有什麼是完美的。」一隻帶着疤痕的瓷器,的確能體現這種不完美藝術;但當我們要求疤痕也帶缺陷美時,要鋦釘等寛等距等長,要求金繼的線條也要等寛圓滑,如此強調不完美之美時,「這樣追求侘寂的,多有偏執狂。」

賴老師倒是接受不完美背後仍是不完美,他把雞公碗捧在手上,指着每一道裂痕,笑說:「要我說這些裂痕背後的故事嗎?我會說,都是懶惰的故事,哈哈哈⋯⋯」

他的笑聲很豪邁。以為藝術家都是仙風道骨,或像《深夜食堂》那個眼角有刀疤嘴不多言的老闆,賴老師卻像個不拘小節的大男孩,說話很爽很直,經常來個反詰。

他指着雞公碗上的鋦釘,其中一條短了,原來是因為鑽洞時滑了手,洞距就錯了;反轉碗底,則發現缺了一小塊沒有補回,原因竟是因為懶惰——懶得要待3個月去風乾。「但這重要嗎?」他又指着另一薄胎瓷說,金繼的金線不應劃破福娃的臉,但因為前一天睡不好,精神不集中就出錯了;碗上金線時粗時幼,偶爾還在旁多生了幾個小金點,因他按着裂痕的率性塗金。「我喜歡怎樣就怎樣,線粗線幼,關你屁事麼?」

他左一句「懶惰」,右一句「這重要嗎」的詰問,還有「關你屁事」的感嘆,道盡對完美主義的控訴,對於太怕犯錯的香港人來說,很是釋放。「但其實半年前的我,仍是個徹頭徹尾的偏執狂。」

△賴文進,正修科技大學藝文處文物修護中心的陶瓷修復師,專職無痕修復,4年前學金繼及鋦瓷修復。雖然修復的物件永留疤痕,保存不了原貌,卻保存物件的使用功能,因而也保存了物件延伸出來的故事和感情。4月來港推廣鋦瓷,也為延續友情,因香港友人專誠到台灣跟他學習,他就專誠來港教學。

一個完美主義者的覺悟

陶瓷修復師多有完美主義者,賴老師就曾幾近吹毛求疵,標準高,不許犯錯,專向難度挑戰。以前的他若看見短了的鋦釘,看見時粗時幼的金線,他一定抓狂、狂吠、沮喪得發瘋。

「怎麼這金線拉不直?我要把每一條裂痕,變成很順的一條線,等闊等長。」誰知朋友看見他修補的,卻如此說:「很工整啊,但沒有靈魂。」他是氣得七孔生煙,卻也開始質疑自己所謂完美的標準。

賴老師是無痕修復師。進行無痕修復,責任就是要吹毛求疵,把破了的東西變成完整無缺,看不見傷痕,起碼也不讓別人看出破綻來。「我曾修復一個觀音白瓷像,那觀音像有幾根手指斷了,我不斷修復,總感到顏色修得不對。總修復師看過說沒問題,我仍是接受不了;找來一個鑑定名牌手袋的朋友看看,朋友即看出一個瑕疵來,說,是手指上有點髒。」

那一刻,他頓悟了。「那個髒點是原有的,他倒沒有發覺那4根手指有什麼不對勁。原來我修補技術已經到一個程度,別人看不出來。但為何我卻一直感到修得不對?」他發現當他只注目在不足之處,只會永無止境地修改,只會偏執至極,這是一條不歸路。於是,他放手了。

要活在別人認知的完美中,很累。」但執着於自己的不足,不停要改善,這樣的自我完善就更累。「你一直往偏執的路去鑽,終於有一天發現不能鑽下去。為什麼?因為你永遠做不出你認為完美的東西來;接近完成的東西,你永遠認為未完成;連你自己,都永遠沒有準備好的時候。」

「美已不是我追求的東西。何時完成,就視乎自己想何時收工囉。」他把界線放在自己的限制上,而不是完美與不完美的標準上。

生命不過如此

不再偏執,因為大家都是亂七八糟的人。」這也是他跟家中的貓咪學的。

「前陣子,我領養了一隻貓咪,牠有一隻手收不起來,那機構說牠殘障。我想殘障又怎樣呢?會跳得笨笨嗎?但笨笨也可以很可愛。我只想有一隻貓陪伴。」領養當日,只做了一個簡單的確認手續,他們把貓咪抱到他手中,他抱抱貓咪,貓咪望望他,對方就說「這隻貓就是你的了」。

大家順眼、自然就可以了,人生不是這樣的嗎?

過分強調完美是一種偏執,高舉缺陷也是美,亦可以變成另一極的執着,似乎我們總要找個價值或標準來合理化一切;其實過得人過得自己,彼此接納就可以了。頓悟了的他,不想再走入這些網羅,只想尋回修復藝術的初衷。

跟他一整天學鋦瓷修復,漸明白所說的「人生不是這樣的嗎」。當你緊張兮兮地問,要把每個鋦釘剪得一樣大小,他就說「不要剪到手就可以了」;當你想鑽18個小孔,在裂痕旁密密麻麻加釘,他就提提你「只要4釘口就能扣得住碎片」;到了最後「磨釘」的步驟,究竟要打磨多久,他只提一個標準「不刮手」;做好了請老師打個分,他瞪着眼反問:「可以用就得了,沒有美不美,你覺得美就是了」。過程中,你發現自己不自覺地,出盡力迎合標準,弄到全身繃緊。要像他這樣自在,除了要掌握技巧,更要有那份頓悟——覺察自己只是在修補破碎,在破碎中追求完美,豈不是笑話?只要它可再使用,已經很利害了。人生的確可以簡單一點。

回到初衷

「你知嘛,無痕修復是修復中最低層次的。」因它往往用上許多有毒的化學物質來黏合,看似完整無缺,卻不能再使用,只能放着觀賞。除了是為了保存歷史文物,賴老師是不愛此道。

「修好了不能用,它就只成了一具屍體。之前是碎了的屍體,修復後就是完整的屍體而已,我倒沒有興趣把一具屍體修得完美。」他很清楚,修復不是為了恢復原貎,而是為了再生,讓物件有第二次的生命。

所以,他只修補有感情價值的東西,為要延續它們的故事,視此為創作。老爸愛用的杯子破了,他修補之餘,知道爸爸喜歡,就用上了梅花鋦釘,希望老爸能再用它喝茶;朋友爸爸在家中庭園種玫瑰花的大缸破裂了,他不惜用3年時間去修復,希望它能繼續被使用,因為這個大缸伴着一家人成長,充滿感情。

「能延續一件物品的生命,讓它繼續有故事,也保存感情,這不是很浪漫嗎?」這是賴老師對修復的唯一執着,生命值得執着和保存的,也在於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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